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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小说】对爱投降

    这是一个久远的并且索然无味的故事,然而其中蕴含了一个女人全部的智慧和情感。她对于爱很少领悟,甚至后知后觉,但,与生俱来的脆弱再经受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,变得勇敢,即使这勇敢比她的心灵更加无助,她仍然无私的奉献着自己,也许她根本不曾想过,这就是“爱”……

     一九二九年,五月。

    老太太很早就站在门外盼着,为了等待她离家三年的儿子。她是焦急的,既有思念,又有责备。思念,谁都可以理解。责备呢?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又讨了一房老婆,家里的虽然没有什么感情,毕竟是原配,还是要顾及她的感受。他们一家人对不住人家姑娘啊。

    我也站在门外,陪着老太太,等着我那再娶了的丈夫。此时我的心情是什么样的呢?天知道!自从我知道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,我几乎没有什么感觉,好像在听不相干的人的故事。我婆婆担心我会气坏身子,我却笑笑说没事,我不介意。但是那天晚上,一个人的时候,我哭了,很不明不白的,很委屈。

    現在,我只想见到他,只要看看他就可以,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。我有他对我的尊敬,生活有他供给,我别无所求。

    漫长的一上午,在一串人力车扬起的灰尘中结束。他回来了,带着风尘仆仆的辛劳。他没有什么大的变化,只稍稍消瘦了一点,但精神比走时好。果然,那个女子给他带来幸福,而这幸福的表情是掩不住的。

    他正在付车钱,老太太便气势汹汹地问他:“害马”怎么没一起来?虽然口气严厉,但已无责怪之意。他说,她身体不舒服。止一句话,便把该解释的事情匆匆带过。

    我走过去,接过他的箱子。他看了看我,从上倒下,像从未认识。像有些许愧疚,说:“我自己来吧。”我小声道:“还是我来吧。”小的只有我一个人听见。

    他和老太太都进去了,我提着厚重的竹藤箱,望着他的背影。“先生,你终于回来了,你可知这一刻、这一瞥,我盼了多少天、多少年啊。”笑意浮现在脸上,又被两行滚烫的泪冲去。我擦干眼泪,脸上还是羞涩的淡漠。好像我真的不在乎他似的,谁都知道,我有多在乎他,在乎的都要发疯了。 

 

    晚上,他住在他曾经住的小屋,我的隔壁。我望着他窗子里映出的光,心中怦怦地,但不敢越雷池半步。可是,我真的想和他说说话。毕竟,分别三年,相聚不过十几天。 

    我把他喜欢的衬衫补好,已放在我床头整整三年,每日每夜都用它作慰籍寂寞的良药。看见它,一切眼泪辛酸都可以往肚里咽。

   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,敲了门,进了他的房间。他正在灯下给他新的妻子写信,对于我的冒昧造访很惊讶。他看着我,不知我为何而来。我的心一阵一阵刺痛,我们是夫妻呀,为什么会形同陌路?可是二十年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地过来了。

    我拿出最大的勇气,说:“先生,我看你还没睡,所以……我找出你的衣服给你送来,我已经,已经补好了。你去厦门时忘了带了。”我递出“压在箱底”三年,却平坦得像放在枕头底下的衣服。

    他接过,眼里冷漠的光稍稍减弱,“你坐吧。”

    我如得了圣旨,坐在离他有一段距离的位置。我的心跳得很快,偷看他一眼,“她,她好么?”我不知说什么好,居然问起另外一个比我幸福的女子。

    他避而不答,顾左右而言他,“我没想到,这么晚了,你还没睡。”他早已想到的。 

    我点点头,眼里湿润了。我怎么可能睡得着? 我拼命找出话题,“上海还住的惯么?”

    “那里的空气比北京清新,那里的温度也很适中。”自然,那里还有他爱的人。 

    我又点了点头。我看着他,心里想着,我不求你对我的未来如何安排,就现在和我说说话,都不行吗?但是,我却对他恨不起来。就算有恨,二十年,也该消磨完了。

    他在出神,连烟灰散落都不知道。我咬着嘴唇走过去,轻轻将烟灰收成一小撮,拾在手心里。

    “谢谢。”他回过神。

    我们是第一次这么近地对视,我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墨味和烟味混合的气息。我看见,他眼里全是陌生。他几乎不曾细看过我。心酸的感觉再一次抑制不住地涌过来,我对他说:“只要你过得好,我便会高兴,无论你在哪里。”我默默地转身,慢慢走出他的房间。直到夜风吹到我的脸上,我才感觉到脸上蠕动的泪,那么凉。

    这一夜,我捧着那一小撮烟灰,久久未眠。在这个小小的房间,盛着多少对他的思念。他……又给了我,给了我什么呀? 

 

    早晨,我端着早粥来到厅堂,当走到门外时,听见他们母子在谈话。

    “母亲,有一件事,我要告诉你。她已经有孩子了,将近七个月大,所以这次没有一起来……”

    “真的?我想也该有了。这屋子太冷清,需要有个小孩子来回跑跑……”语气中不胜欢喜和欣慰。

    我的心一颤,跟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,随之“哗啦”一声,一盘早餐都掉到地上,瓷片和米粥溅得很远。他和老太太都走出来,他看见了我眼里的绝望。我像被当头棒喝,一切美梦都成了虚幻。我凝视着他,哀怨、愤怒、伤心丝毫都掩饰不住了。虽然,我和老太太一样,也觉得“该有了”的事,但,此时此刻,我还是呆住了,连泪水也忘了流。

    “阿安。”他说。

    他走近我,看着我。眼中有困惑、惊异和愧疚。但最惊异的还是我为何会在意,我不是对他没有感情的么?就像他对我一样。我不是不懂得感情么?那么,我又怎么会……

    我蹲下拾起瓷片,当眼睛离开他的视线时,泪水像江水般涌了出来。我怎么会不在乎呢? 

    他帮我,也蹲下身来,无意发现我的泪,他愣住了:“你……” 

    同时,一滴血划过我的手指,洒在地上洁白晶莹的粥里。

    他揽过我的手,“划破了。”

    我猛地抽回手,站起身来,拼命的哭喊:“不用你管我,你走吧!”我失声痛哭,步步后退,退到无路可退的地方,我骤然转身,跑回了房里。你有什么了不起,你不就是个教授、学者、名人么?你不就是个男人么?你有什么了不起?

    我平生第一次这么痛快的哭,我不管别人怎样看待。我要把这二十年的委屈统统哭出来,要用最大的声音,不再是小声啜泣。

    哭累了,也不要停,多少泪水,才能流尽我的伤痛呢?二十年啊,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,我最华美的青春只用作了等待,他还把我当成傻瓜,当作贡品一样摆在一边,我不是谁,我是他的妻呀。

    不知什么时候,他站在门外,他的表情、他的眼神,是我曾经在梦里见过的。只要他在今天以前对我像现在这样,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,哪怕是一辈子的等待。然而,此刻,我不稀罕了!

    “你滚,滚回上海去!滚回你的女学生身边去!”我推着她,捶打着他。要知道,在此之前,他的一片衣角,我也没有沾到过。

    他扶正我,“对不起,阿安,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激动。我原以为,我们彼此都无所谓。难道不是么?如果我存心背叛,这二十几年,我已经无数次的背叛了。为什么还要等到将近半百之年呢?我们之间早已死了。我们之间根本从未活过。你知道么?”

    “好,”我嘶声道,“好!我给你自由!”有谁知道这句话是怎样的撕扯着我的心。

    “我原打算,就此了却这一生的,就让我陪着你痛苦好了。可是……”

    “不要说了,求求你,不要再说了!是我的错。我应该早就死掉。如果二十年前我就死了,你也不用把匕首放在枕头底下,你不用跟我忏悔什么。可笑的是我,到了现在居然还会有对幸福的想象,对你还有奢望。”

    “阿安”,他轻扶我摇摇欲坠的身体,“放开吧,放开了,你我都会好过。我们已经错了二十年,难道还要将后半生也陪进去么?”

    我无法自已,“你知道,世上最痛苦的是什么吗?——就是我站在你面前,你却不了解我的心。”我情不自禁倒入他怀里。我真的已经不再执著于过去,也完全抛开了未来。我已将我的全部都交给现在,现在这一刻。 

 

    很快,他就要回上海了。他急着回去看他第一个孩子的降生,他已经盼了很多年。他只愿意把爱给他爱的女子,他是很唯美的。

    那天,我送他走。天地间,又扬起了他初来时的飞沙和尘土。我们默默无语。最后,我把提箱给他,他看我一眼,有些不忍,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 “先生”,我轻唤一声。

    他回过头来。

    “把这个送给你。”我打开一直紧攥的右手——一撮烟灰拢在手心。

    他怔怔望我,“这是……”

    “我的以前二十年和今后日子的全部思念。”

    他为之动容,竟真的伸手去接。然而,一瞬间风起灰飞……一切都无影无踪,就像以后的某一天,他想起我来,不过是一个叫周朱氏的女人的名字而已。我的嘴角挂了一丝苦涩的微笑,慢慢收回手掌。

    他终于没能抓住,眼中闪过一些失望。他突然抓起我半合的手掌,想对我说什么,但还是终始没有说。他转过身,消失在人群里了。

 

    整理你抖落的烟灰

    重温你唇边的气味

    缝补你最爱的衬衫

    试图和你靠近一些

 

    在这个小小的房间

    挤满了对你的思念

    无日无夜甘心甘愿

    被寂寞来威胁

 

    我不求未来

    我只求现在

    谁不面对爱情只有举手投降

    你的一分一秒都能永远

    我的辛酸都不算

    我不求未来

    我只求现在

    谁不面对爱情只有举手投降

    泪水湿了干了都为了爱

    只要你明白

    我可以更勇敢

     这是张惠妹的一曲《对爱投降》,其实歌词的本意并非于此,但我每次听完它,总会想到鲁迅与朱安之间,也许是前些天写《嫁给鲁迅》太投入了吧。总是自觉不自觉的去想,朱安知道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学生的恋情,会是怎样的心理。我想她一定是爱着鲁迅的,只是无从表达。

    在这里,我冒着曲解歌词的嫌疑,随手写了这个小故事,告诫天下的人:天下的情,真的说不清楚。鲁迅看见朱安的泪时,真能无动于衷么?反正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 其实,爱情发生在只有一个人苦苦坚守她时是最美丽的。然而故事的主角不是谁,而是我自己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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