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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散文】水月沧州

     冬天渐渐行近,悄然无声,落了果实,坠了树叶,败了残秋。还在感叹“谁家秋院无风入”的时候,寒衣时节已然来到。

??转眼之间,窗外荫绿沉甸的葡萄架变成一院枯藤,枝桠交错着干涩的盘结,带着我的思绪远了去了散了。遇到有雾的天气,路灯霓虹渲染一片,唯一清晰的是这一藤黯然萧索,还晃晃地挂在心上。有月的时候更是凄清美丽,象一副写意的画卷,杂错的枯藤在明月之下亦显得绰绰生辉。然而,一年中月圆几天,何况冬日风低云密。

??我安静地看着岁月点点流淌,从容的、动容的,汇集成昨天。正如延参师父所说:岁月如流,逝去的悄无声息。静悄悄的日子,生出的烦恼却有的有声有色、轰轰烈烈,有的甚至历久不愈、刻骨铭心,活得甚是精彩。

??他说,宋时福州兴福禅院的康源禅师说法,“山僧有一诀窍,平时不泄漏出来,今天我不隐藏了,向大家说个清楚。”过了许久又说:“冷的时候冷,热的时候热。”

??前一日,闲来无事,四处走看,无意间在路边书摊匆匆一瞥,发现一本薄薄的《水月集》。信手翻来,见一页名为《窗外的新绿》的短文中写道:……也给自己一个宽阔的天空。走到窗前,看一看窗外的新绿,你会发现,自己的生命因为这片新绿而庄严。当下付钱将书买去。

??我知道这类没有标价的佛教书籍都是教内传阅,但是信教的人一般不会点评僧人的文采,反言之,精于佛理的和尚们在传道授业之余无多舞文,继而弄墨。故传世之作该不多见,也算机缘巧合。

??翻开《水月集》第一卷水月开启,第一篇《关于生命》中写道:温柔而平静的注视着你生命中喜悦和忧伤,让你所有的泪水和欢笑都随风散去,就象一面旗帜,生命的过程就是飘扬,生命的意义就是飘扬过……

??这和尚在念经之余,对生命还会生出感触!或许触觉钝了些?续而又道:每一天,都做了许多相同或者不同的事情,每一件事情在心里都设定一个预期目的,每一个目的都恐打了折扣,每一个打了折扣的结果都给自己的命运蒙上了阴影。于是乎,在暗暗对自己说:生命真苦!

??这个和尚不得了,说得精辟!他还说:很少有人见到周围人的死去,因而联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死亡。实际上我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意味着面对死亡,我们的生与死是不可分割的一体,就仿佛一棵树,有根就一定有枝……然而,我们却常常为着生而欢喜,为着死亡而悲痛。我想,如果真的需要欢乐,那就抱定一种坦然,平静的面对生命中的这一切……

??错不在和尚,错在我,吾与斯合,和尚和我便皆不错了!哈。

??他又说了,人海茫茫,大千世界,复复反反,生息相连。过去的烦恼恰如昨日空中的流云,记忆犹新,却了无痕迹。生,意味着从无到有;灭,意味着从有到无。但是谁能够指出哪一样事物曾经是空无。一朵云在成为云之前,是水。也许是一条流动的河,也许是一片雾岚,一抹濡湿,它不是空无一物。每件事都是如此,我们所看到的仅仅是事物的一种延续,我们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一面镜子。

??读到这里,我不禁为和尚的触角与细腻而惊叹了。如果有机会一定当面探讨,我想,心灵间的相互激发,精神经验的交流远比作品交流收益更甚。

??曾经有人问他,“法师,你有什么方法帮我断除烦恼吗?”他说,“有啊。只是不管用什么方法,你先把自己的影子甩掉,我才能告诉你。”那人想了好久才说:“我真的办不到。”于是和尚结论:生命原本一潭止水,用妄想去支配它,那生命不就有了许多困扰和负载。

??法师们说话都这样!如果我是那个问话的人,我便回答:“消除影子也不难,撤掉光源就没有影子了!”可是光源容易阻止,烦恼源却不容易!失去光线的静室,固然没了影子却是睁眼如盲,纵无纷纷落叶,眼根亦堵。

??可是,有烦恼又有什么不好?人生绝妙处,我想该是“山不是山,水不是水”的境界。“山是山,水是水”不为愚,“山依然是山,水依然是水”不为悟。人生的烦恼、快乐、苦痛都是相对的,相互衬托。无欲安知欲之乐,子非鱼也!连和尚也难免生出有声有色的烦恼,何况我辈?

??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:有一只狐狸,在路上闲逛时,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很大的葡萄园,果实累累,每颗葡萄看起来都很可口,让它垂涎欲滴。葡萄园的四周围着铁栏杆,狐狸想从栏杆的缝隙钻进园内,却因身体太胖了,钻不进去。于是狐狸决定减肥,让自己瘦下来,它在园外饿了三天三夜后,果然变苗条了,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,终于顺利钻进葡萄园内。狐狸在园内大快朵颐。葡萄真是又甜又香啊!不知吃了多久,它终于心满意足了。但当它想溜出园外时,却发现自己又因为吃得太胖而钻不出栏杆,于是只好又在园内饿了三天三夜,瘦得跟原先一样时,才顺利地钻出来。回到外面世界的狐狸,看着园内的葡萄,不禁感叹:空着肚子进去,空着肚子出来,真是白忙一场啊!

??我起初也以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,人孑然一身来到这世界,又孑然一身的离开这个世界,到头来还不是白忙一场!这个故事跟人生一样,重点是在中间的部分:你看,狐狸在葡萄园内吃得多么快乐啊!旗子终究是飘扬过了,何必在意落幕后的空妄?空妄皆非我有,自然、快乐、投入的度过每一天应该是幸福的事情,即使生命是一场空,也要空得很充实。我想,这与大师说的平淡、无为的修行同出一理。心中无佛,未必无佛性;心中有佛,但执迷愚顽,未必善果!

??读到水月散记中《下雪的日子》,开头一句:连日来,沧州这座北方小城一直阴云不开……我心念一动,沧州!好象并不远,火车只需两个小时左右。可是瞬即又怪自己冒失,我常以奇思妙想著称,什么古怪的事情都敢做。然而去拜访一个出家的僧人是不是很怪异?难道单凭一本书和一个寺名?若真见了面,我就说:我昨天买了本你的书,还不错,就过来了?

??我不禁为自己的任性妄念莞尔,真能想得出来!但读到《红月亮》中,福利院里的盲童聪聪抱着延参喊爸爸,他的“泪水没有控制住,一下子浸过眼眶……”完全是个常人,有血有肉,生命的生动跃然纸上。宗教只是一种信仰,不是远离人群的隔阂。

??于是,在买了《水月集》的第三天,我踏上了通往沧州的火车。因为事先在网上查寻到了具体位置:位于沧州运河区水月寺大街北部西面,遗址上建弹簧厂。没庙了,和尚到哪里找?我想,不一定非要执着于见到某个人,只是循一种心情。在遗址附近转一转,想象一下和尚作文时的灵感,哪怕循一场空虚!虽不是本意,亦不是意外!

??火车上,身旁正巧坐着一位僧人,庄严面孔,问话也少言寡语。是不是出家人都远离纷杂,惟恐沾染尘世俗气?莫不是,音乐悠扬,堵塞你的耳根;美女如云,堵塞你的眼根;酒香袭人,堵塞你的鼻根;饭浓茶淡,堵塞你的舌根;空调暖风,堵塞你的身根;颠倒妄想,堵塞你的意根?这眼耳鼻舌身意,色声香味触法皆是戒律?

??如果延参师父这般木讷,也无甚可谈的了,还不被我这古灵精怪吓坏?可是,延参若是这般呆板,胸中岂会有如斯千秋文章?

??迈出站台,寒风萧萧。我是第一次来沧州,小城的颓败与落后映满我的眼。我到过河北省不少地级市,秦皇岛、廊坊、保定、石家庄、邢台、邯郸,都不似这里荒凉,即使人来车往也显现不出繁华景象。或是是风的缘故,吹得尘土飞扬,也不能全怪罪西风,至少是绿化不够,屏风不成!

??乘车来到水月寺大街,有些城乡结合部的味道,但人很淳朴。走到尽头见弹簧厂,果然古刹不复存在,惟有不远处的商店上写“法物流通”才让人觉得与寺庙有一丝关联。

??虽然没有相遇的期待,抱定落空,但心中不免索然。进了商店,皆是经籍佛龛与尊尊菩萨,这可与细腰宽肩斜体,上承北魏下开隋唐先河,形态各异的响堂山石窟差远了。一笑置之,了以自慰吧!

商店对面是一个物流公司,红门,破旧。象沧州这样的小地方也顺应时代潮流做起物流生意?不对,下面还有字:物流——花放,水月寺念佛堂!嘿,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功夫!

??走进大殿,僧人们正在用斋饭。我四处闲看,残损的殿堂象是旧工厂的车间,署名延参的字画挂满一面墙。还真有其人!这和尚风雅得很嘛,在佛堂里办画展!问询小和尚,哪位是延参师父?十五六岁的小和尚指着人群中着暗黄僧袍的说,即在那。我笑了笑,想这孩子该是问师父“你喜欢雪花吗”的小徒弟吧!

??师父说,“是的,我喜欢。”我就是在那一年下第一场雪的日子出家的。师父没说出口。

??我坐在众人身后,听他们说话,延参师父侃侃而谈,不免有些絮叨,我想政府官员都是这样,大小也是个运河区的政协委员!

??上座的他很风趣,表情也丰富,却未见文章中的伤感;他有些八面玲珑,妙语连连,却未见文章中的慈善。我想,文人多如此,写作只是个特定状态,浓缩与扩大悲喜感官。我的文章就很抑郁,但其人却活泼。

??他很健谈,前后事宜都为听着交待清楚;他更权威,一人言语四座静默。总之,他与我在心中勾勒出的和蔼和尚相去甚远,不是说他不和蔼,而是感觉无明。

??话又说回来,我们不能苛求文人,更不能苛求僧人!或许着才是实实在在的延参师父吧!

??他从建庙讲起,与政府的官司,要求落实政策,要回遗址建庙,到佛学院授课,南北开画展,甚至爬山。这时我才知道,他对面坐的年轻僧人是徐州的慧仁法师,周围诸位老太太都是徐州与天津方面佛教协会的各司人员。

??谈话间,有老者少者进庙先拜延参,和尚也习惯似的受用。我不禁想了,和尚不是佛,不是医,更不是巫,不会卜,拜他做甚?僧人只是自渡渡人宣佛礼佛,爱众生如爱佛的侍者。

??大抵世风如此,众人逐流,和尚也顺其自然?我想搀起面前的七旬老妪,又怕坏了她的虔诚。向佛该不分形式,拜佛拜僧也是各人独有的途径吧!权且不论。

??不多时,师父起身亲书对联赠予远方的客人,书者虬劲飘逸,观者凝神细思。送予每人的对联都有所不同,是师父观面而后定心。止一份飘逸,便是不为人道之的不拘一格。想必,礼佛教化也不拘泥形式。

??写完众人的对联,延参师父笑着对我说:“还有你,送你一副吉祥富贵的吧!”

??我说,“我不要吉祥富贵,我要‘却乘好月过沧州’。”是水月集里的诗句。

??师父大笑,“那就送你‘水月一回,烟雨沧州’。我很少写的,”边写还边说,“这个不好写,笔划少,不好安排。”言谈间,一点也不介意我陌生人的角色和造访的唐突。

??连小尼姑都说,“你的缘分不浅,给他们写字,也送了你一副!”后来才知道,延参师父不常在水月寺,若不是他的俗家弟子打电话预约当天见面,恐怕我寻他定是“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了!

??延参师父的俗家弟子也是天津人,听口音很容易辨认。他惊奇于我独访古刹禅师的构想,并敢于实现的勇气。他说,师父在国内的名气很大,求字的人也多,师父非常慈悲,不用说我到了寺里,即使是路人相求也会赠送的。若说起他们师徒结缘也怪有意思,他曾经是一家饭店的经理,师父进门差点被他赶出来。就这样,二人结下不解之缘,他遂辞掉工作追随师父。

??原来,我日前买的《水月集》还是盗版,却促成这一趟因缘。盗版就盗版罢,反正已经见到原版的作者了。师父说,别人问他,你的书里很多标点用的不对。师父反问,你是看理还是看标点?

??我忍不住答话,“不过,文章写得还不错!”一堂哄笑,连先前一直向我侧目的老太太也被我的童真所染。人与人的相处,需要的正是孩子般的真诚,无论名望、地位、学识与经验。

??师父讨厌网络,更禁止小徒弟们进网吧,还言人上了年纪,容易拒绝接受新鲜事物。他批评自己这种观念不免偏激谬误,但是网络作为毒害没有分辨能力的青少年的途径之一,他便不喜欢。

??我辨了几句,也不好过激执拗,只得说,希望不会有一天让我在网上见到延参师父。又惹得满座解颈。

??自我中午进殿,发现殿内有几个俗家孩子,四五岁着红挂绿的小女孩还爬上师父的椅子,坐在他的身边,象对自家的长辈。后来,有人送来口服液大小的瓶装药水,师父从僧包里取钱付了,唤来一个男孩子,亲手将药涂在他的脸颊,男孩子知道了药有些贵,嘴里顺口骂了一句,师父瞪他一眼,轻一捶,男孩子低头笑了。师父又悉心帮他涂拭,动作很柔,象对自家的晚辈。

??面对这样一个自然流淌不假浮华的和尚,好象找回了文章里睿智慈悲、思想充盈的形象。他比文章更生动具体,比文章更加鲜活。一声叹息,胸中承载千丝万缕,出家,俗家;一杯淡茶,风起沙不扬,空山,鸟啼,梵音;一滴眼泪,为悲悯,细微,宽广。如此一位僧人,一位长者,能不值得为人尊敬?

??按佛家的说法,我与延参师父只有谋面的缘分,却无深谈之缘,很是遗憾。佛讲缘分,也讲知足,知足者方能长乐,然独乐乐,不如众乐乐!

??师父留我在寺中用晚饭,但我却心系师父送慧仁法师的冬枣,措辞不便叨扰,买枣去了。

??走在沧州的街道上,衣袖载满清风,不禁一笑,芸芸终生,擦肩何止千万,幸而如今演出的是相遇而非错过。不然,凭我俗身,怎禁得住失落?

??可是,失落、软弱、悲观、寂寥,又有什么不好?旗帜终是飞扬过,并且跌宕起伏。生命胜在自然,和尚如是,人生亦如是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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